“一个活生生的人从你眼前跳下,倒在地上,鲜血从他的身上向外蔓延开来。”护士小林说起当年的那个场景,声音充满了难以抑制的阴霾,微微带着恐惧的颤抖。那是今年一次医院内巴林特小组的活动。
听得出来,那是她内心中,一个没有痊愈的伤疤,一处仍在流血的旧伤。
(以下是护士小林口述)
2012年,肿瘤科有一位男病人王全(化名),40多岁,喉癌四年,反复放化疗。
王全在生病期间只有一个年迈的母亲照顾他,家里人丁非常单薄。后来我们知道,他的妻子与他离异多年,唯一的儿子在残障学校上学。他不能正常工作以后,家庭的生活来源就只剩下了母亲微薄的退休金。
喉癌的进展中,王全长期承受喉咙刺痛的折磨,需要吗啡针缓解疼痛。他性子很孤僻,不愿与人多言语,表情也是呆呆的,就连他穿着的那件赭色的夹克也是那种洗褪了色,穿毛了边的陈旧颜色。不知道是用了吗啡之后的困倦,还是疾病带给他的痛苦。
事件发生前一天主治医师邀请外科会诊,王全的病情又进展了。肿瘤影响到了气道的通畅。为了延长生命,外科会诊意见是给患者做气管切开置管。
气管切开后,他就不能再讲话了,能不能继续经口进食,也需要等手术后再判断和观察。
王全毅然决然地签字放弃了气管切开手术。我想他内心是明白的,如果不做这个手术,他的生命就在一种偶然中等待了,一口黏痰就可能堵住气道,要了他的性命。
那是后半夜4点左右,王全又因为喉咙痛而失眠,那不是第一次了,同往常一样他在走廊里来回走动,我就看着他弯着腰、低着头来来回回地走。
寂静的走廊里,夹克衫的拉链发出“噗哒、噗哒”单调的撞击声。
王全的母亲也醒了,不放心地频频张望。这母子二人中,有一股沉闷而紧张的情绪绷着。我看了一眼披着衣服到护士站来的老太太,跟她说:“煮点吃的吧”。她点点头,一声不吭就去开水房准备点心。
我低头做事,再次抬头时眼角的余光忽然发现王全不见了,医生办公室门很异常地被锁死了,心一阵急促的跳动,即刻拿了医生办公室钥匙,打开了医生办公室的门。
开门的瞬间就看见王全的身影站到了窗户台上,我本能地大喊:“别跳。”
王全没有回头,我看见他的身影纵身一跳,消失在窗外的黑暗中。跑到窗前一看,他倒在地上,浓浊的鲜血从他的身上缓慢地向外蔓延开来。担心、害怕、 恐惧,各种心情涌上心头,发不出声音。
呆立片刻之后,我立即联系总值班、值班护士长,科室护士长以及主治医师。王全被送到由急诊室救治,但伤势过重,一点抢救的机会都没有了。
王全的母亲蒙着脸,坐在病区里放声大哭。她没有去看王全,歇斯底里地嚎啕着,声音把整个病区的病人都吓醒了。我甚至不敢走过去安慰她。
值班护士长来安慰患者母亲的时候,王全的母亲一边哭一边说:“都是你们没看好我的儿子,没有及时叫人来救,医生也没有治好我儿子,都是你们的错。”
一瞬间我好委屈,伤心加上委屈,心跳的极快,不仅仅是害怕,恐惧,自责,也是委屈,难过。我觉得已经尽了我最大的努力了。即使如此我还强忍着情绪上的不适,继续我夜班的职责。
之后几个月的夜班我都没办法安心的上班,五味杂陈、寝食难安,夜里一闭眼就会出现王全在暗夜中坠落的那个场景。
那个场景,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,纠缠着我,萦绕在我的脑海。
护士小林在叙述整个事件的时候,不止一次用纸巾印干眼角流出的泪。时间显然没有治愈她内心的这一处旧伤。
“我不止一次地想问,为什么没有安乐死的立法?”小林提问让所有人都心情沉重。王全确实只剩下一段痛苦而短暂的生命了,如果他可以体面的去选择死亡,也许就不必要做得那样惨烈。体面地、合法地、主动选择死亡,这在现实条件下,还是一个奢望。
黄院长说:“我真的很心疼。”是的,医务人员有时候承受了一些本不该承受的情绪和指责。
王全的母亲,在那一刻的绝望和痛苦是常人无法体会的。那个在黑暗中坠落的人,是他半生挚爱的儿子。鲜血淋漓的惨痛和绝望中,她把自身的痛苦转嫁成了对医务人员指责和怪罪。
愿承受了多年自责的小林慢慢度过自身的心理煎熬,也慢慢理解那位母亲内心的惨痛和绝望。以一种“精英”的境界,理解这个复杂而无奈的世界上,无论如何,我们都要尽力做到最好。
巴林特小组活动结束的时候,我们用特瑞萨修女的一段话送给尚未脱离痛苦的小林:“人们经常是不讲道理、没有逻辑的和以自我为中心的,不管怎样,你要原谅他们。即使把你最好的东西给了这个世界,也许这些东西永远都不够,不管怎样,把你最好的东西给这个世界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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